岁暮凄凄,黄云漠漠。江南不多雪,江南亦从未缺少雪,又是一个同月同日的萧萧寒夜,一场飞雪纷纷扬扬如期而至。
“隔牖风惊竹,开门雪满山。”江南的雪总是在夜间悄然飘临,总是来得那么突然,总是那么令人惊喜。或许是一直有着期待的缘故,有一份期盼就有一份欣喜。微风摇树,飞花凝阶,尽管已是雪堆遍满四山,但依然细雪萦空如雾。一人在屋顶楼台踽踽信步踏雪,环顾四周一片未曾践踏的洁白,享受着久违的宁静和悠闲。一群不知名的山鸟嘤嘤鸣叫着,扑棱棱的从一树丛飞向另一树丛,刚栖之处,抖落一片如珠粉般的白雾。“雨雪霏霏雀劳利,长嘴饱满短嘴饥。”飞雪的日子在密织一片空灵的同时也无意携带着一片空无,殊不知多少生灵因飞雪而颠沛流离,此时儿时雪中捉鸟的遗趣已荡然无存。顿时我莫名感到自己恰如其中一只流离的山鸟。昨日的契阔谈宴,金樽清酒,玉盘珍馐,一如山间的冻云,溪边的冰凌,再也激荡不起一丝兴奋的涟漪,“不见杨柳春,徒见桂枝白”;昔日“何不策高足,占据要路津”的霓虹之志已被空中流霰裹挟坠地,追昔抚今,如今更期待一川禾黍,四壁桑榆。一阵风卷来,雪粒扎眼,透凉切骨,一滴冰凉的泪无声的滑落。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,今昔究竟还有多少恻隐之心去为那饥渴的山鸟祈福呢?“孤独的雪,是死掉的雨,是雨的精魂。”纵然今日无人携手同行,我也会随风披雪飘零。
有雪无梅不精神,有梅无雪俗了人。寒塘边的数株蜡梅正玉瘦香浓,娇俏旖旎。早已记不清多少个这样层冰积雪的日子,只管由着梦幻般的感觉一次次的悸动。
我曾经是多么的贪婪,总是一人噏着空中一丝丝飘逸的暗香,久久低回于惺惺相惜的花间,独享一个雪白梅洁的世界;我曾经是多么的天真,轻攀寒梅点缀的琼枝,痴迷细数一瓣瓣典雅醉人的金黄,就以为读懂了梅的高洁;我曾经又是多么的执拗,仰望漫天飞舞的空蒙,执意觅寻着雪梅千古情结。有时的的确确感觉到雪梅各自骨子里的傲然,“雪梅争春未肯降,骚人搁笔费评章。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香。”有时分明只觉得梅的宁静淡雅,豁然中隐约着酽酽的春的气息,“雪里香梅,先报春来早。”有时又深深为一种浓情似水的和谐而砰然心动,“雪似梅花,梅花似雪,似和不似都奇绝。”好像飘渺的感知了那么一点,又好像茫然无知如初。我真的是有点近乎于颟顸,人生在世,格物致知固然是一种如雪一般圣洁的愿望,但大多数事情注定是纠结不清,一生一世难以有一个理性的答案,其实有时根本就不需要一个貌似清晰的答案,更何况是雪梅之缘雪梅之亲呢。真不敢想象,这没有雪梅相约的残冬该是何等的奇寒荒凉!这没有雪梅情缘的绝唱,那吟诗的唐人、琢词的宋人、唱曲的元人又是几多的落寞和孤寂!我庆幸上苍赐于我许多感觉的机会,我毕竟隐隐约约瞅见蕴含睥睨的眼里滑过了一个个漂泊者的身影,断断续续的听闻了俊俏背后一声声优雅的浅唱低吟;我欣慰我亲历并融入了一个雪梅相拥相惜的世界,一树梅花一放翁,我仿佛感到自己已成清新雪域中的一株寒梅,任意在雪虐风号中分享且延续着一个永恒的主题。
江南的雪到底不是朔方的雪,既没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那种寒气凝空的酷冷,也没有那种如粉如沙惟余莽莽的旷达;也显然不是适人独钓的江雪,始终酾造不出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”的空阔和深邃。但是,谁也不能忽视谁也难以拒绝你的美艳圣洁,长天远树山山白,旷野无边,天宇凛然,“如今好上高楼望,盖尽人间恶路歧。”江南的雪依然予人天地一色的震撼,依然予人洁白无瑕的遐思,依然予人望峰息心的慰藉。
江南的雪究竟是短暂的,似乎缺少一些忍性,又似乎或有些微的矫情。雨雪浮浮,见晛曰流。然而正是这种短暂的绚丽凝固了你的特别。或许你改变不了什么,可你也从未刻意隐藏着什么。你倾情为这个世界演绎了一场圣洁与猥琐、清丽与污浊的博弈和嬗变,你更以你的无私和坦荡,用生命中最后一滴晶莹滋润了一双双干涩迷蒙的眼眸,让更多的人有机会辨清这世界本来的林林总总、形形色色。在这个世上,还有什么能比你的率直真实更为珍贵?还有什么能比你的坦荡豁达更为震颤?
好景不常在,良辰不多时。江南的雪正伴着一轮由冰清玉洁慢慢泛红的落日隐退,退到天之边、山之巅、溪之岸。可我心中已燃起一团烈烈的渴望之火,我愈发渴盼下一场江南的雪。